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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破晓(1 / 2)





  (一)

  李知容前些时查牵机毒案查得昏天黑地,近日终于有了些眉目。

  她一直惦记着之前离奇失踪又在惠和坊遇见的太常寺乐工安金藏。他似乎不仅与被害的春九娘有旧,还和摩睺罗伽和阿芙蓉案都有关。

  安金藏的父亲是归顺唐朝的安国胡人,骁勇善战,因军功封定远将军,从前也擅用陌刀。

  然而安将军死后,安金藏并没有承袭父亲的封号,而只是在东都太常寺做了一个乐工,随母亲居住在惠和坊,平日里深居简出,极为低调。

  过去几日,她换掉军服,在惠和坊挨家挨户地查问,有谁家曾是军户,并曾随安将军征战。这一查不要紧,她震惊地发现,惠和坊登记在册的叁百多户粟特居民里,一大半都有身在长安的军户亲属,随安将军归顺大唐之后即定居长安,也时常来洛阳走动探亲。

  若阿芙蓉案背后,确是安金藏与公主勾结,那么先前使用陌刀绑走多名女子的案犯下落,或许只有安金藏知道。

  她今日来南市,即是听闻有线报说,近日有人在南市见过此人。他本会易容,近日却像是故意想被抓住一般,屡屡在南市以原貌出没,却又不主动投案。

  走在路上,她心中还回味着方才李崔巍的一番话。原来他是在豫王登基后,才知晓当年日月宫的内辛,此间的缘故,还须细细向他拷问。但光是想想他早已知道、却并不在意自己的狐族身份,她就欢喜得顾不上其他。

  她今日也没有换军服,只穿了件寻常翻领袍,低调坐在路边茶摊观察路人,思考引安金藏出洞的计策。

  这一看不打紧,却瞧见了十叁娘子。她站在人潮熙攘的南市街头,正皱着眉朝对面的男子认真说着什么。那人背对着李知容,青色官袍,腰背挺直,文官打扮,看身量却是个武人。

  十叁的新欢?可她从来都喜欢的是花枝招展的少年郎,何时又改换口味了?

  她看见十叁急促地说着什么,眼角发红,竟像是要哭。那人却岿然不动,只是默然听着,等她说完,行了一礼,不知说了一句什么,即转身离去。

  她看见那人从面前走过,长相斯文,眼睛却很有神,仿佛鹰隼。是惯于征战的弓箭手的眼睛。

  十叁见他离去,呆立在太阳下出神,直到被李知容一把拉到茶摊上,才元神归位,木然道:

  “你都听见了?”

  李知容白眼翻上天:“在南市,敲锣都不定听得见,何况小儿女说悄悄话。”

  十叁倒是出奇地平静,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一口气喝干后,才自嘲地开口:

  “活了二十余年,才碰到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子,没想到,此人却没看上我。”

  李知容一边听着她讲心事,一边留神看着街上的动静,随口问道:“讲讲。”

  十叁娘子一壶茶下肚,滔滔不绝。

  原来,方才那人,就是她此前与李知容念叨过的右补阙乔知之,少年时即随左豹韬卫将军北征同罗、仆固,后隐居洛阳,颇有诗名。

  “我与他在酒席上相识,他替我挡酒,被我数落了一通,后来才知,他原本与我是旧识。”

  “我曾与你说过,我落难前,也是长安好人家的女儿。十叁岁时,阖家被杀,我与我阿娘没入崔府。我阿娘死后,我曾想过,在崔宅中堂自缢,让他们生生世世,受冤魂咒诅。”

  “那夜大雨,我浑身是伤,偷跑出崔府,买了一匹白绫。回府路上,遇见了乔知之。他送我一壶酒,说我还年轻,不应当死在恶人前头。要活下去,替家人报仇。太痛苦时,就喝酒。第二日醒来,又是新的人。”

  “我未曾说过一个字,他就什么都知道了。可惜那时雨太大,我未曾看清他的脸。”

  十叁娘子微笑着,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。

  “半个时辰前,我还想着,我此生,也算是等到了好姻缘。”

  李知容不知能说什么,只好拍拍她肩膀。

  “方才他说,要随军去居延海,不知何时能回来,亦不知能否有命回来。故而不敢承我的美意。”

  她一摔茶盅,震得桌子都晃了晃:“都他娘的信口胡沁!睡都睡了,黄粱米饭都熟了叁四回,如今却来装什么好人!”

  李知容:“??”

  十叁言简意赅:“前几日我趁他醉酒,把他带回我的住处,该办的事,都办完了。”

  李知容:“……不愧是你。”

  十叁发完一通感慨,终于想起来关照一下日理万机的老友,抬头看她:

  “阿容,你今日来南市,想必又有公办。说罢,有什么帮得上的。近日安府君处无甚新活儿派给我,正需找些正事来做。”

  她此时才想起,南市一向由南衙禁军把控,每隔几个时辰即全坊巡查一遍,要藏个案犯,简直难如登天。

  可若是那人藏在丰都市,则另当别论了。

  “十叁,你可知安府君近日在忙些什么?”

  对方笑眯眯地抬眼看她:“汝是离开丰都市太久,忘了鬼城的规矩么。我从来只知道本院里的事。你若是有案子要问,只能亲自去拜见府君。”

  (二)

  从她第一回踏进丰都市时,就知道此处是唐律管不到的法外之地。

  边地流民、落难贵胄、戴罪案犯、妖族术士。如果将这鬼城翻个底朝天,搜出来的陈年旧案够叁司诸官不眠不休判上几十年。

  天理人情、国法家规,在此处都变得含混不明。人人都有冤屈,却也都不是清白无辜之人。

  况且,这世上哪有清白无辜之人。

  她独自去了长寿寺,轻车熟路地走至地藏殿,划破手指进了丰都市。虽然已不是安府君的门客,但此处的血统禁制却依旧奈何不了她。

  换句话说,只要安府君不杀了她,她就可以随时随地潜入丰都市。

  安府君当初相信她是铁了心,定要斩断过去与丰都市的长久联系,但也相信她不会在离开之后,将此处的秘密公诸于世,让鬼城再次遭受灭顶之灾。

  这是在黑暗中试炼叁年,互相凭本能得出的结论。

  她行走在熟悉的洛阳道上,远处永业塔依然巍峨高耸,灯火粼粼,城中熙攘热闹,与地上一般无二,只是多了鬼气森森。

  今年关内大旱,春苗无收,又有许多不堪重税逃离故土的灾民来到洛阳,冒死进丰都市寻求庇护。安府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有中间人作保、又愿折掉两年寿命的,都收了进来,一时间丰都市人丁兴旺鸡飞狗跳,竟然颇有盛世气象。

  她看见衣着褴褛的小孩子手拿纸糊的灯笼,一路欢笑着跑过去。

  看见断腿的伤兵坐在路边唱曲,好与酒家娘子换一碗热酒。

  看见七旬老翁背着米不堪重负,立刻即有青年替他扛过来向前走。

  此处是被地上遗弃之人的桃花源。有罪孽,也有希望。

  武太后革故鼎新十年,重刑名,严法度,薄税赋,开耕地,众多寒门从此一跃而起,然而,也有人不幸成了新政的祭品。

  朝政板荡,先死的,往往是最脆弱的黎民。

  这也是她迟迟没有怀疑安府君的原因,尽管他一直十分可疑。

  一旦拔刀出鞘,朝廷法度绝对无法容忍这样一个异端在天子脚下存在,届时,株连的就不仅仅是数个案犯,而是整个鬼城。

  她知道这场命定的战争迟早会来,只是天真地希望能来得再迟一些。

  她戴着从十叁娘子处借来的兜帽一路潜行,径直去往安府君的府邸。丰都市藏不住生人,她到来的消息,怕是早已经传到了安宅。